河北    李宗儒

    春节前夕，B县县委书记心脏病猝死，丧事办得异常冷清，该去的干部大都没去，借口说年前忙抽不出身，断没了书记生前的门庭若市。    ，

    书记突然空缺，张县长欣喜难耐，筹备了大量的现金和礼品进市拜早年，疏通关系。礼到人情涨，市委组织部果然传出风声，说老张的人气足,补缺的呼声高。

   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，一纸任命，突然从省里派来个新书记。

    新来的书记姓唐名启发，四十来岁，瓜子白净脸，一派儒生气。按常规，年前任命的外地干部，一般都要拖到年后才到任，可唐启发不然，几乎是随着任命书到了B县。这般急着上任，搞得县委办公室主任措手不及，刚死的老书记办公室还没拾掇出来，别的房间又不合适，情急之中，只得先在B县宾馆包了个套间，权当唐书记的临时办公室带宿舍。

    唐书记落脚宾馆后，这里顿时繁忙起来，县里几大班子成员、直属机关干部、乡局部门领导以及城镇各界的头面人物，纷纷前来看望拜年。于是。宾馆胜过县委大院，门前车水马龙，干部络绎不绝，从日出东方到月挂树梢，唐启发应接不暇。

    如今拜年兴送礼，B县地处山区，年礼风也不弱，只因书记新来不摸脾气，也没带家眷，不敢重礼“轰炸”，却总得要拿出手吧。没几日，卧房套间便堆满了礼品，名贵烟酒，各款家电，豪华器物，几乎成了仓储超市。当然，礼金、购物卡一类还不算。

    新书记到任，恰逢阴历腊月二十三，是祭灶王爷的“小年”，又广收年礼，  于是人们背地里就给唐启发起了个绰号“年官”。   

    礼多为患，唐启发就找县长讨主意。 

    张县长对这个“抢位”的书记耿耿于怀，他以为唐启发是来讨宽心丸的，所以就故意起腻：“唐书记，按说过年啦，大家高兴，给咱当领导的送点年货，倒也算不了啥，可要是过了份，那就不大好了。咱县太穷呀，属国家级贫困县，年人均收入不足四百元。山秃地薄又没啥企业，县乡两级财政穷得叮当响，甭说弄钱送礼，就是县直机关和事业单位的工资，还时常拖三差五地发不出呢，所以，在穷山沟里当官，可不比你们在省里，收礼还真得悠着点儿呢。”

    “张县长，谢谢你的提醒。”唐启发点点头，又说，“既然咱县这么穷，可年礼送得却挺重，少则几百，多则几千，礼物都是高档的。我就纳闷，他们哪来的那么多钱呀?”

    张县长笑了：“咱县是穷，可毕竟有着六十万人口，两千平方公里的地盘呀，怎么划拉下也能弄点钱呦。猪往前拱鸡往后抛，各有各的食道呗。”

    “这倒也是。”唐启发也笑了，接着又问，“张县长是这样，年礼虽说收下了，可装腰包却违纪，我打算交到县纪委。”

    张县长吃一惊，没想到唐启发会这般说。年礼交纪委，那可不成。他交了我咋办?于是便180度大转弯道：“唐书记，你们大机关的人就是书生气。如今中秋、春节两大节日，哪儿不兴送礼呀!其实这也算不上啥，下边的干部给我们送点，一来是个礼节，二来也拉近了距离，密切了关系，有事也好寻求上级支持。市场经济吗，太原则了也不行。甭想那么多，死了的那位，收礼比这要多得多呢。你呀，就入乡随俗吧。赶明儿让办公室派车给你送回家去。”

    唐启发连连摆手阻拦，说还是上交了心里踏实。

    见唐启发不开窍，张县长便换了口气：“唐书记你也不想想，人家诚心诚意送的东西，你交了纪委，人家会是啥滋味?最起码疏远了关系，产生了隔阂，不利于团结。唐书记，要是你确实觉得礼太多的话，也可以到市里各衙门口走走，拜个年，打发些出去，也方便今后的工作。”

    唐启发似有所悟地点点头。

    果然，从大年三十到正月初五，唐启发就没闲着，每天让县委的“切诺基”拉上年货早出晚归。张县长悔得直跺脚，暗骂嘴贱，给人家指点了迷津，与己何利?    然而，令张县长和全县干部惊呆的却是唐书记的年后讲话。

    正月初八，春节后第一天上班。上午九时，机关大院的人们还在互祝“过年好”时，突接通知，县直科以上干部马上到机关小礼堂开会。    ．

    会议开始，唐书记讲话。唐启发缓步走到主席台前，歉意地笑了下，说：“同志们，我来到B县后，许多人问我在省里哪个部门工作，我都婉言地没有说明。今天，正式告诉大家，我是省纪委调研室的处级调研员。”

    台下引起一阵嗡嗡的议论声。

    唐启发接着讲道：“目前，年节送礼盛行，腐蚀了干部，败坏了党风，丧失了民心，问题严重。为了扭转这股歪风，需要摸摸底数，也就是说年礼送到了什么程度?按最低数算，一位贫困县的书记，过节到底能收多少礼呢?省纪委曾采用了多种方法，却始终没搞出个准确的量。于是调研室决定做个特殊调查。恰巧你们县的书记年前突然病逝，为此，在组织部门的安排下，派我来B县进行实地现职的调查。今天，我的使命已经完成，特此向大家声明，同时，我也代表省纪委调研室，对B县干部给予的各方面帮助，表示诚挚的感谢。”

    唐启发讲完后深深地一躬。

    台下片刻的惊谔，随后响起凶猛的吵嚷声，“妈的，原来是个假书记!”“什么狗屁调查，简直拿我们当猴耍啦!”“骗我们的年礼呢?原封给大伙退出来!”“……”

    台下偏激的议论，唐启发是有所思想准备的，因此他冷静地笑着继续说：“至于所收的年礼，我只保留个调查总数，钱物吗，趁着过年这几天，我转送给了山乡贫困户，县城鳏寡老人，希望小学的孩子们，说是全县干部送温暖的捐赠。同志们哪，我真没想到咱们县还有那么穷的地方，除了破锅、烂絮被，几乎就是家徒四壁，他们辛勤劳作一年还不够买一瓶茅台酒呀!看到这般情景，我突然意识到年礼调查的深层意义，是应该唤起我们执政为民的良知啊。”

    “甭上政治课，B县穷成啥样俺们比你更清楚。”“老百姓穷，俺们也不富呀，你以为给你送点礼容易吗?”

    “就是，拿我们的东西你去做好人!”“谁证明你收的东西都送出去了?” “……”

    唐启发的自我揭秘，弄得张县长既吃惊又高兴。惊的是假书记真调研，喜得是谋取书记宝座依然有望。

    “嚷什么嚷?连点组织性都没有啦!”张县长忍住欣喜，绷脸冲台下吼了起来，“咋?送了礼后悔啦?活该!当初谁也没拿鞭子赶你们送!再说了，别人不清楚我还不知道吗，你们送礼的谁没揣着小九九!现在年礼助贫了，不干了，你当是小孩过家家呀?唐处是来执行省纪委的调查任务。我们要服从省纪委，要相信唐处。谁也不得干涉查问。听见了没有?”

    张县长的一通训吓果然奏效，台下顿时鸦雀无声。 

    第二天一早，县委办公室派了县上最好的“别克”车送唐启发回省，张县长带着四大班子领导送行，热情地邀请唐处有空再来B县。

    唐启发一一握手道别后上了车，没想到“别克”车还没出县城就停了下来，司机说是忘带养路费了。唐启发说那就回去拿吧。司机说，你就别跟着来回跑了，下车等下吧。何必要自己街边等?唐启发略感不悦，但还是拉开了门车。谁知他前脚下，司机后脚就把旅行包给扔出来，随后“别克”一溜烟地跑没影了。至此，唐启发方晓，司机这是借故甩掉自己。

    唐启发苦笑地摇摇头，掏出手机找开“切诺基”的小王，叫他来送自己。

    小王接通了电话，口气完全变了样：“姓唐的，你猪脑子呀?  ‘别克’敢把你甩在大街上，‘切诺基’能去送你吗?”   

    唐启发压着火气问：“怎么回事?”

    小王说：“主任今早发了话——哪个司机敢把你送出县城，就把他开除出县委大院!”

    办公室主任今早还点头哈腰呢，怎么一转眼……唐启发还想问为什么，那边的小王已关了机。

    想不到人世炎凉来得这般快，刚说不是书记了，主任、司机就翻了脸，唐启发无奈，打算去乘长途班车。好在长途车站不远，走不大一会儿就到了。恰巧有一趟去省城的车要出发，他急忙买票进站。上车按票号落座后，唐启发才长叹口气闭眼歇息。

    然而奇怪的是，这辆待发的班车原本还发动着，突然熄了火，司机拔下车钥匙走了。等了好一阵儿，早过了发车时间，仍不见司机上车，人们着急地吵嚷起来，几个年轻旅客气愤地去找站务室。

    不一刻他们回来了，推着唐启发说：“咳，这位同志你醒醒。”

    唐启发睁开眼，诧异地问：“干什么?”

    年轻旅客冷冷地说：“我们不知道你是干什么的，反正车站上人说你得罪了交通局长。局长说了，不许你坐长途车，你上哪个车，那个车就不能出站。所以，为了俺们大家赶路，只好求你下去吧。”

    “开什么玩笑?我都不认识交通局长，咋会得罪了他呢?”唐启发惊得莫名其妙。

    “俺们不管你咋得罪的，反正你得下车。”说着，几个性急的人就拉拽起来。

    唐启发恰似秀才遇上了兵，只好说：“也罢，我这就到站上问问去。”

    唐启发气哼哼地还没走到客运室，身后那车便“呜——”地开走了。

    办公室主任，交通局长……突然，唐启发醒悟道，全是年礼惹的祸呀!    ·

    这下可好，小车送不成，班车不让坐，咋办?干脆“打的”吧。于是唐启发走出长途站，招呼辆“面的”坐上，心想，出租车总没人管了吧!

    “面的”司机揽了趟长活儿挺欢喜，开车上路，哼起小曲，正跑得高兴，却在十字路口遇到了红灯。

    交警走过来，既不讲违了啥章，也不说要罚啥款，收了驾驶本扭头回了岗楼。“面的”司机忙下车去说好话。警察却不理不睬。司机气得直拍岗楼，交警这才唤他进去说话。    ．

    不一会儿，司机霜打茄子似地回来了，说：“你还是下车吧，给多少钱我都不敢拉了。”  唐启发奇怪地问；

    “为啥?”司机压声道；“交警大队长给满城的警察下了死令，哪个车要拉你就扣那个车。先生，你咋惹了那位爷?”

    妈的，年礼调查简直捅塌了B县的天，各路权霸们都出手报复。唐启发怒不可遏跳下车，高声冲着岗楼喊道：“你们管得住车可管不了腿，我就不信出不了B县!”说罢，他撩开双腿大步开走。

    正当唐启发赌气行走时，一辆红色“夏利”车驶来，“吱——”地一声停在他身旁。车门打开，走下位老者。

    老者岁有八旬，穿一身无衔旧军装，须发皆白，身板直挺，大声道：“启发同志，俺是咱县活着的烈士。甭怕，俺来送你，看他们谁还敢挡?”

    唐启发愣怔地问：“你老——”

    随老者下车的中年人忙介绍说：“唐处，我是县纪委的。这位老伯是烈士陵园的管理员，参加过打鬼子的‘百团大战’，在咱县里资格最老，公安局长见了也要敬三分。”

    “走，上车。”老者一挥手，果存几分军姿。

    唐启发感激地上了“夏利”。

    车开了。老者在副驾驶座上，表情严肃，目光如炬，紧盯着每个路口的交警，随时准备挺身而出。要说也怪，再没什么人拦挡作梗。   

    车出县域，来到市里，唐启发执意不让再送。

    一路上绷脸端坐的老者，在市运长途站分手时开了腔：“小唐呀，陵园的烈士们在地下是有灵的呀，俺常年陪伴，最知道他们的心：用血和命打下的江山，可不能断送在贪官手里呀。见了么，你只搞了个年礼调查，就被弄得寸步难行，反腐大事，艰难得很哪——”

    唐启发郑重地点点头：“老伯，我记住了。”

    张县长谋求一把手的美梦终未成真。

    半个月后B县新书记到任。令人惊讶不已的是，此书记并非他人，竟是唐启发。

原来，唐启发对年礼调查感触颇深，回去后主动请缨到B县任职。他要在调查的基础上，亲手来整顿年礼歪风。